群体信念的蒸发淬炼

原文:Evaporative Cooling of Group Beliefs

早期研究狂热团体的学者们曾惊奇地发现,当一个团体遭遇重大打击——例如预言落空,或是创始人的道德瑕疵败露——其凝聚力非但没有瓦解,其信众的信念反而会愈发坚定,行为也愈发狂热。耶和华见证会曾根据《圣经》推算,宣称「末日审判」将于 1975 年降临;然而,1975 年早已过去。尤诺里苑(Unarian)教派也同样如此,在预言的 1975 年 9 月 27 日那一天,星际舰队并未降临,但该教派却安然无恙,至今依然活跃。

当一个群体的信念遭遇到足以将其彻底粉碎的反证时,为何反而会变得更加牢固?

对这种现象的传统解释,是基于「认知失调」理论。当人们为了某个信念采取了「覆水难收」的行动——例如,为迎接飞碟降临而捐出全部家产——他们就绝无可能承认自己当初错了。信念所受到的挑战会引发剧烈的认知失调;为了抵消这种冲击,他们必须寻找种种理由来强化原有信念,从而变得更加狂热。在这种解释看来,群体的狂热之所以加剧,正是源于其内部每个成员的狂热。

我曾看到过一个演示如何利用蒸发冷却形成玻色-爱因斯坦凝聚态的Java小程序,就在那时,我突然意识到,或许还有一种截然不同的力量在加剧群体的狂热。蒸发冷却的原理是这样的:在一团被捕获的高温原子周围设置一道势能壁垒。热能本质上是一个统计概念——并非所有原子的运动速度都完全相同,而是在一个平均值上下波动。在原子间的持续碰撞中,各个原子的动能也在时刻变化。如果你设置的势能壁垒,恰好比原子的平均热能高那么一点点,那么在随机碰撞中,总会有个别原子碰巧获得足够高的动能,从而越过壁垒逃逸出去。当一个速度异乎寻常的原子逃逸时,它带走的动能也远超平均水平,于是,原子团的平均能量(即温度)便随之下降。最终,这团原子的温度会变得远低于其周围的势能壁垒。亲自体验一下这个Java小程序,或许能让你对这个过程有更直观的理解。

在费斯廷格(Festinger)、里肯(Riecken)和沙赫特(Schachter)的经典著作《当预言失败时》中记载,就在飞碟未能如约降临之后,一名信徒当即拂袖而去。[1]那么,最先忍无可忍而离开的,会是谁呢?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信徒吗?还是那个相对而言更多疑的成员?那个在过去或许还能扮演温和派角色,给更狂热的成员踩刹车的人?

当那些信念最不坚定(即「动能最高」)的成员离开后,剩下的讨论便只会在两种人之间展开:一端是极端狂热分子,另一端则是稍逊一筹的狂热分子。而群体的共识,则会落在这两者之间的那个「中间点」上。

那么,(物理学中)坍缩形成玻色-爱因斯坦凝聚态的现象,又对应着什么呢?好吧,这个比喻其实没必要推演到那么极致。不过,你或许还记得,我曾用裂变链式反应来比喻「情感死亡螺旋」:当一个群体将所有温和的声音驱逐出去后,留下的人们会相互强化、压制异议,从而使群体内部的平均狂热程度节节攀升。(这次可就跟热力学扯不上关系了,除非有人能发明一种遇冷即爆的核武器。)

当安·兰德与纳撒尼尔·布兰登的长期私情向客观主义信众们曝光后,有相当一部分成员选择决裂,转而追随布兰登,倡导一种与安·兰德本人不那么紧密捆绑的「开放体系」客观主义。那么,丑闻爆发后,留下的又是谁呢?是那些对她深信不疑的铁杆追随者,或许还有一些摇摆不定的人——在温和派离去后,他们所能听到的,便只剩下一方的声音了。这或许可以解释,为何(据称)分裂后的安·兰德协会,会比当初兰德和布兰登共同领导下的那个核心团体更加狂热。

几年前,我曾加入一个超人类主义邮件组,组里有一小撮信奉「社会民主超人类主义」的人,对名单上的每一位自由意志主义者都展开了恶毒攻击。最终,大多数自由意志主义者退出了邮件组,而其余的人也大多心灰意冷,懒得再发帖。结果,这个群体的整体立场急剧左转。他们是故意的吗?大概不是,因为我不觉得那些始作俑者有多精通此道。(说句题外话,我没在别处见过「蒸发冷却」这个比喻,但这并不意味着前无古人。)他们充其量,或许只是想「在小池子里当大鱼」罢了。

这便是为何我们必须刻意地倾向于容忍异见。在你觉得有充分理由将某人踢出群体之后,务必再等上相当长一段时间,才真正动手。因为一旦你清除了旧的异类,群体的立场就会发生偏移,而另一个人则会成为新的异类。倘若你再将他们也一并驱逐,那么你们离变成玻色-爱因斯坦凝聚态,然后,呃,自我引爆也就不远了。

不过,事情总有另一面:托马斯·库恩认为,一门科学要想取得任何实质性进展,就必须先成为一种「范式」,形成一套排斥外行的内部技术语言。库恩指出,在一门科学的形成期,其拥护者会煞费苦心地让圈外的学者也能看懂他们的工作。然而(库恩也认为),一门科学只有在放弃了对圈外人通俗易懂的要求之后,才能作为一个专业技术学科取得真正的进步。届时,在范式内工作的科学家们交流时,会默认彼此都对大量的核心技术资料了然于胸。相对于我们通常所听到的关于「推动科学的公众理解」的高调宣传,这种观点听起来有些愤世嫉俗,但我确实认为此话切中要害。

我自有一套互联网社群管理的理论:你必须舍得清理捣乱者和垃圾信息,有意义的对话才能展开。要想干成正事,你甚至必须舍得将那些好心但不懂技术的圈外人请出专业技术邮件组。一个真正完全开放的网络讨论,会迅速走向堕落。根据这套理论,你真正需要慎重驱逐的,是那些能言善辩的捣乱者——他们有一个潜在的作用:让那些不那么极端的异议显得合情合理。但这种捣乱者也不能太多,否则他们会自己先吵起来,或是主导整个对话。如果社群里有一个出了名的「万事皆反对先生」,那么其他提出更合理、更温和异议的人,就不会显得像是那只唯一的出头鸟。不过,我这套社群管理理论在实践中效果不彰,所以大家姑且听之,不必全信。